30歲的住院:讓自己停下來的觸發瞬間

如果,記憶沒有隨著時間的攪拌而變得模糊,我的腦海中有一座島,
那是30歲獨自住院的夏天(而且是人生第一次生病住院!)。
也許是曾經的Covid,身體的免疫力大洗牌,不明原因連續發燒一週以上,去了幾次診所仍未好轉,一早踏入急診。急診醫生看了X光片平淡地說「肺炎,建議你直接住院治療」,眼前閃過各種畫面,這是人生中第一次住院,小孩呢?工作呢?生命彷若強迫按下暫停,躺在留觀區等待床位時,心裡不免拉拉扯扯,原本不就只是感冒嗎?我需要躺在這裡嗎?昨天摺一半的衣服呢?
對於一個學建築的人而言,留觀區實在是個相當沒有心理安全感的診察空間。躺在實際上只能稱作「走廊」的過渡空間,眼睛被燈照得迷失了時間概念,不確定自己是睡了還是醒著。耳裡隨時聽見或輕或重的傷患被推進急診室,各種儀器的滴滴聲音、醫療人員說著無比厲害的醫療咒語、
病患疼痛的哀嚎、此起彼落的咳嗽聲、家屬高亢刺耳的焦躁。這一切,比起手上的針頭,更令人難受。雖然我也知道,這一切,已經是非常幸運。
半夢半醒之中收到通知,當天晚上十一點有床位了,不用在留觀區過夜。
是雙人房,進到病房,閉上眼時身體早已疲憊不堪,身體的不適只想安靜休息。隔壁室友估計睡了。直到天亮,直到天亮,我與室友保持零互動,但隔著簾子我們約略可以從醫師查房的話語中,推敲出「室友的樣貌」。我的室友,約莫是一位年約五十歲旅居美國,回台灣做大型外科手術的女性。聽著他用漂亮又好聽的英文講電話,腦中不免刻板地浮現穿著時髦、燙著大波浪捲髮的女性樣貌。
室友或許是個在意形象的漂亮女性,如果發現我的簾子有一些小縫,他會要看護來關好我的簾子,不過,這張粉色的簾子卻擋不住他的情緒。隨著講電話的頻率越加頻繁,電話內容逐漸從討論變成各式各樣的吵架,室友看護的電視聲音也越來越大,像是要蓋過電話聲一樣,我試著尊重那張簾子的界線,在不打擾的情況下稍加提醒看護姐姐。
然而,住院後仍未停下來的持續發燒與咳嗽,疊加一個人住院的混亂情緒,最終,我爆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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腦中沙盤推演著台詞,帶著發燒多日的暈眩,我說:姐姐,這裡是病房,我們之所以在這裡都是因為需要休息,我一點也不想偷聽你說話,但聽起來你有一些「很重要的電話」需要接,我能體諒你剛手術完腳不方便,不會要你一定要去外面講電話,但請小聲一點,我的頭非!常!的!痛!需要安靜!痛!到!快!炸!開!了!
說完後,我拉上簾子、關燈、躺上床、閉上眼睛、被子蓋住全身,怒氣纏繞著我的身體,像是個巨大的黑色立方體將我籠罩。那個憤怒,不只是室友對於空間使用的不尊重,也是我對自己的憤怒,憤怒在前一分鐘衝破了黑色量體、穿過粉色簾子,降落在隔壁床。
「我隔壁床的小姐說我講電話太大聲了。」室友對著再次響起的電話說⋯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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究竟,我生氣的是什麼呢?只是因為做到一半的工作被迫暫停嗎?嗯⋯⋯或許我也沒那麼愛上班。思索許久,我想,是這個日復一日停滯不前的生活狀態,令人對迷路的自己生氣。今天跟昨天一樣,明天也會跟今天一樣。是的,我一直在找一些什麼,但並不清楚自己正在找什麼,像是被關在密室裡,我知道我需要離開,卻不知道從何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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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院裡有一間書局,病情比較控制的某天,我跟護理站報備要去走走。買了一本給小孩的繪本,謝謝他在我住院時候的勇敢,而我為我自己買了幾本書、方格筆記本、代針筆與幾隻麥克筆,一本隈研吾的建築作品介紹,一本村上春樹的散文。這些東西也許可以帶領我回到起點。
很久沒有單純買一些有興趣的書,總是太實用主義買了工作可用的書。坐在病床上,看著各式各樣的建築作品;坐在病床上,在方格紙上隨手畫了一些sketch,雖然手上工夫還是跟大學的時候一樣差勁XD
但是又如何呢?醫生來查房了。他說,你差不多可以出院了。
是啊,我可以的。